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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生 二维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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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祥老师.jpg ——记青州市第一个特级教师杨文祥 佛教认为,人活在世上是痛苦的,且“苦海无边”;也有人说,人从娘肚子里生出来就哭,死后别人为他哭,痛哭一生;鲁迅和许广平则把人生看做“苦茶加糖”,苦多甜少,甜只有在苦味中慢慢品尝。杨文祥的一生令人感慨,令人唏嘘,令人潸然,令人感动;他那平凡而充满劫难、跌宕而不乏追求、历经曲折而富有价值七十七年的生命历程,给后人留下诸多思考和感悟。 少年时的杨文祥 一、童年的不幸 青州北部口埠一带是一片广袤的黑色土地,地里挖下去五六米就能掏出水源汩汩的井来,按说这样的土地应该能保证老百姓衣食丰足,可牛家村的杨东昌一家辛勤劳作,总是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再加上兵荒马乱,官府暴敛,匪盗横行,生活更加艰难。公元一九三零年农历七月十五,杨东昌的妻子又生下了一个男婴。望着啼哭的儿子,他满脸愁容,叹着气:“唉,又添了一张吃饭的嘴。”这之前他已经有了两儿一女 。这个男婴取名文祥。杨文祥长到四岁,母亲便死于产后流血,偌小的年纪就失去母爱,乃人生之不幸,好在有比他大11岁的姐姐照顾,也便在艰难竭蹶之中慢慢长大。 杨文祥从小聪颖好学,“七七”事变后的第二年,开始在本村小学读书。国共内战,时局不稳,学习也是断断续续,读读停停,1947年17岁的杨文祥还在孙板读高小。对于杨东昌家的经济状况而言,供应杨文祥上学还真有点牛筋拔力,更何况这一年杨家又失去了一位棒劳力——杨文祥的大伯死于破伤风。那个时候兴早婚,18岁时杨文祥经老人撮合与寿光孙家集小店铺村的郑爱真结了婚。郑爱真比杨文祥小一岁,也是从小失去母亲,两个苦命人相依为命,边种地,边养孩子,边供杨文祥上学,共渡生涯。 二、辍学之痛 1949年,已是两个孩子父亲的杨文祥以优异成绩考取山东省立青州中学(即青州一中),开始读初中。1950年,上级来学校招收飞行员,杨文祥有幸被选拔上,可是由于家庭的拖累,终究未能成行,留下了人生的一个遗憾。又一次国家到学校选拔留苏学生,杨文祥初选有名,后来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第二轮落选,又与命运擦肩而过。 南京航空学院同学合影(前排左一为杨文祥) 紧张的学习生活尚能忍受,生活的窘困却无力改变。家中父亲、二哥、妻子辛勤劳作供应他上学,杨文祥每星期步行30公里回家拿饭。艰苦的生活磨砺了杨文祥吃苦耐劳、刚毅果敢的性格,也使他倍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他在一中从初中到高中一共读了六年,他学习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可他为人低调,待人诚恳,深受老师同学尊敬。 终于,杨家的祖坟冒青烟了——1955年杨文祥参加高考,成绩优异,被南京航空学院录取,成为远近闻名的一名大学生。亲戚朋友为他自豪,老师、同学为他高兴,他也踌躇满志,对前途充满信心。杨文祥和已经怀上他第四个孩子的妻子告,奔赴南京求学。那时的大学国家管吃住,每月还有很少的零花钱。杨文祥省吃俭用,过一段时间给家里寄几块钱。考虑到他家庭的困难,学校破例单独每年补助他一套棉衣。 杨文祥(前排右一)与一中年轻的教师们 1957年是杨文祥人生中遇到重大变故和转折的一年。他学的三年专科专业改为五年本科,这就意味着第二年就可以毕业分配有工资收入养家糊口的愿望化为泡影,也意味着三十二岁就失去妻子二十三年来一直未娶的老父亲还要带领着众多的儿女子孙们继续在那看不到希望的田野里劳作、挣扎,他多想歇歇脚啊,他多想儿子尽快毕业、工作,挣钱养家减轻他的负担啊,他有多少委屈和辛酸盼望儿子回来一叙衷肠啊。可是,寒假他没把儿子盼回来,儿子说要留校勤工俭学。正月十五清晨,杨东昌——这位勤劳憨厚朴实被生活逼到尽头身心疲惫五十五岁的一家之主,做出了不应该的选择——悬梁自尽了!孝子杨文祥接到“父故速归”的电报,他的同学谢崇本把他送到浦口车站,第二天他赶回家中,扑倒在父亲的遗体上嚎啕大哭…… 家中的顶梁柱断了,面对妻子和一群未成年的孩子,杨文祥牺牲了美好的前程,做出无奈的选择——辍学。后来人们无不惋惜地说如果当初杨文祥不退学,后来当个教授、工程师、院长什么的一点问题没有。不可改变的,是命运。 杨文祥妻子与子女合影,摄于上世纪50年代 三、无名“右派” 从表面上看,杨文祥的遭遇是家庭孩子太多造成的,其实有它深刻的社会根源。迫于生计,杨文祥辍学来到了当时县城的一所民办中学当老师,靠微薄的工资收入养活全家,星期天节假日还要回家帮助老婆种地。看到农村实行集体化后,社员拼死拼活地干还吃不饱,穿不暖,杨文祥说了一句抱怨的话,没想到1957年被打成“右派”。 按当时上级的文件规定,划右派主要是在文化艺术知识界知识分子中进行,杨文祥作为一名民办教师根本不在范围之内。那个年代会出现很多荒唐的事,说起他划为右派的经过让人啼笑皆非。划右派沿用计划经济的模式,层层下达指标,当时教职工团委系统在规定的时间内还没把右派指标落实,第二天就必须向县反右办公室汇报,汇报谁呢?会议开到深夜无法确定。可巧的是杨文祥闹肚子正好出去上厕所,不知谁说了一句杨文祥对农村合作化不满的话,等杨文祥回来听到大家说已确定他为右派时,如五雷轰顶,呆在了那里,巨大的打击令杨文祥欲割腕自杀,幸亏被同事夺下刀子,好言相劝:“为了嫂子和孩子,你一定要活下去呀!” “右派”的帽子就像紧箍咒一样戴在了杨文祥的头上,受歧视、写检查、挨批斗成了家常便饭,同时还给他降了工资,使他经济上更加困难。后来民办中学解散,一中的阎石庵校长同情杨文祥的遭遇,又念他是一中毕业的学生,便把他要来学校从事物理教学。“文革”开始后,造反派把杨文祥捆起来批斗、游街,把他关进松林书院的临时看守所不让他回家,十五岁的大儿子步行60里路来学校给他送窝窝头,只能隔着铁窗望一眼,都不允许说一句话,杨文祥默默地地望着儿子满腹心事化作滴滴泪水……不幸接锺而至,年仅十四岁的三女儿因患脑膜炎去世,又像是在杨文祥那刀割的心上撒了一把盐。 “文革”后期,杨文祥挨批斗,写检查的同时,还要备课、上课,空里要扫院子、掏厕所、负责学校的电器维修。34块钱的微薄收入养活九口之家,困难可想而知。人生的劫难使他40多岁就早生华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遗传。 “文革”结束后,终于熬到上级为右派平反昭雪的日子,看到别的右派平反恢复名誉,补发工资,安排工作,竟然没有杨文祥的份。被打成右派后,他从来不敢向领导询问一下自己是为何成为右派,什么时候摘帽,只是有泪往肚里咽,有憋屈自己忍受。现在他终于鼓起勇气询问有关部门:什么时候给我平反?有关部门一查他的挡案里竟然没有一丁点有关右派的记录,全县平反错划右派的名单里,也没有杨文祥的名字,杨文祥是一个“无名右派”! 目睹这荒唐的一幕,想想自己二十多年来受的苦,遭的罪,杨文祥独自跑到范公亭旁的树林里,抱着一颗柳树失声痛哭:“苍天啊,我好冤枉啊……” 四、呕心育桃李 杨文祥无奈从南京航空学院辍学,和航天事业失之交臂,注定要当一辈子教师。在被打成“右派”后的十年里,他既当“右派”,又当老师,受批判和教学两不误,并且一直担任了五届班主任,在学生面前他保持了老师的尊严,兢兢业业传道授业,心灵深处却忍受着一般人难以忍受的屈辱和痛苦。 杨文祥和尹忠显(左一)在一起.jpg “莫道浮云终蔽日,严冬过尽绽春蕾。”“文革”结束后终于迎来了教育事业的春天。年近半百、满头银发的杨文祥也焕发了青春,开始了新的生命历程。尤其是高考的恢复给许多人带来了希望,极大地调动了学生学习和老师教学的积极性。1978杨文祥担任重点班的班主任,兼物理课。他认真备课,一丝不苟,精心设计“光电效应”试验,反复研究,使同学们掌握了这一试验难题。在学生基础差、考生多的情况下,他辅导的班级高考物理成绩居潍坊地区第一名,当年,两名同学考进北京大学。他还十分关心往届毕业生高考,通知被“文革”耽误的学生好好复习功课,珍惜来之不易的高考机会。他不顾劳累,骑着自行车跑了几十里路,找到在家放牛的学生张文瑞鼓励他考大学。张文瑞扔下放牛鞭,拿起了课本,来到杨文祥辅导的班里复习,他不负众望,在1978年高考中一举夺得山东省理科高考状元。1985年全国第一个教师节之际,《中国教育报》报道了杨文祥的事迹。 杨文祥治学严谨,他带的毕业班,大学升学率最高达到90%以上,为国家输送了大批优秀人才,由于成绩突出,他1978年被评为全国首批特级教师,为母校赢得了荣誉。1984年杨文祥担任了学校教导处主任,肩负起了更加繁重的教学管理重担,使青州一中的教学质量始终走在全市前列。 五、“我还没活够……” 到了九十年代,当了一辈子老师,可谓桃李满天下,满头银发的杨文祥从工作岗位上退了下来。逢年过节,同学聚会,学校活动等,都会见到他硬朗的身影和慈祥的笑容。后来他在范公亭水库旁的南西关村买了房子,准备在这里安度晚年。他受了一辈子委屈,事业有成,子女都成家立业,应该好好享受享受生活,可“天有不测风云”,1998年,他查出了前列腺癌,这突如其来的不幸消息像晴天霹雳一样把老伴和子女们炸懵了,他们以泪洗面,默默叹息。老天爷对待杨文祥确实有点过于残忍。可杨文祥以平静乐观的态度对待这一切。手术后,他服药、化疗,提着鸟笼子乐呵呵地和朋友在公园里聚会、散步,人们根本不会想到他是一个身患绝症人。 杨文祥和国家森(左一)在一起 青州一中百年校庆筹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带病跑前跑后,联络同学校友捐资,为老校长阎石庵塑雕像;他不顾劳累,跑到济南把老校友,原省高级人民法院院长尹忠显,原省人民检察院检察长国家森请到了一中,参加了2002年的百年校庆。 他住在南西关村,经常帮助村委会调解民事纠纷,打架的、闹离婚的、不赡养老人的经他一调解都平息了下去。有一村民因为家务纠纷,曾一度失去生活的勇气,要轻生,杨文祥几经努力,使他树立起了生活的信心,家庭也归于和睦。他逢人便讲,是杨文祥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后来他和杨文祥成了莫逆之交。杨文祥还经常用自己的退休金资助贫困群众。街上有一个捡垃圾的光棍汉见了杨文祥就打敬礼:“杨老师好!”原因是杨老师给他买包子吃,一次给他结了一个月的包子款。他常说:“嘲巴(青州方言,指傻子)也是人,也应受到尊重。”周围的男女老少都说杨文祥是一个少见的好人。 杨文祥上的是航天大学,却从来没坐过飞机,为了了却他这一桩心愿,他的儿子杨江春和学生李广军陪杨文祥坐飞机去了趟海南,游览了改革开放前沿的旖旎风光。2005年,他参加了七三级二班学生举行的班庆,和大家一起游刘公岛,看大海,交流人生的苦辣酸甜。回青州的路途中,大巴车变成了欢乐的海洋,大家轮流表演节目。杨文祥手握话筒,高兴地唱京剧、讲笑话,像个孩子一样笑得前仰后合……同学们哪里知道,癌细胞正无情地在吞噬着杨文祥那表面上还强壮的身躯。 2006年76岁生日时,他的病情已十分严重了,他心里明白,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他和家人留下了最后一张合影,反复叮嘱孩子们“以后一定照顾好你们的妈妈”。夜深人静,他握住老伴那双粗糙、苍老的手——这双为他辛勤操劳了六十年的手,流露出对人生无限的眷恋,老泪纵横地说:“老伴,我真的没活够啊……” 2007年6月7日,杨文祥安卧在鲜花翠竹簇拥的玻璃棺中,走完了77年不平凡的人生,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那曾经高大的身躯,已经被病魔熬干,可以想象最后的时刻他付出了多大的力量来和病魔抗争,他选择高考期间离开这个世界,也许有意向人们昭示着什么。 杨文祥老师与老校友在阎石庵校长铜像落成典礼上合影(自左至右:杨汝平、曲端章、柴善世、杨文祥、花润田、张文祥) (感谢郭承夫、曲端章、谢崇本、翟全贞、李广军、李孟刚、郑爱真、杨江春、杨山春、杨春兰等提供口述和文字照片资料) 2014.6 NO.2 第二期(总第十六期) |